徐冬青的画不但可以阅读,而且可以聆听:便如TheDaydream的NewAge风格的钢琴独奏《Dreaming》那样,画面永远是一派缓缓的默然,却如潭边少女的清眸,映照出浅红宵夜的梦境。——那梦的背后便是画面空白处的一曲短箫轻送。
“梦之花”和“花之梦”是一个主题的双重展现,在徐冬青笔下,具有莫可名状的乐感,宛如音乐中的“复调”,这是她画面营造的独有特色。法国浪漫画派大师德拉克罗瓦在日记中写道:“色彩就是眼睛的音乐,它们像音符一样组合着……无法达到的感觉。”法国波德莱尔干脆认为:“在色彩中有和声、旋律和对位。”可能徐冬青的音乐天赋助成了她出色的创作技巧,她的画面才存在梦境般的诠释可能——你仿佛隔着落满雨珠的玻璃窗观看往事,又无法中止:紫色的繁花沉静地放了,挂在浸透时光的半空里,那些飞鸟,长喙尖硬冰冷,羽毛潮湿,淋漓着午夜芬芳的水气,一缕檀烟贴着石阶,在层层洇湿叠现淡出消失踪迹的瞬间里,她用淡蜡的指尖,与你我数落着,满庭的桔香随袖而来,奢侈无比。合上画卷,即使黑暗侵吞了这一切,我的眼前还是明亮的:画面生命自身的光芒掩盖不住画面生命背后的光芒。
徐冬青在画面处理上有时候采取“折页”的方式来组合而成一个完整的画面,画面本身在直观上就形成了联动的屏风,而每一组合背后恰似以低音流转着一个一个澹然的音符,有时候你听得见走向自己的脚步声,而隐藏着的细节好象是灰尘遮掩下的一卷红丝带,自从发觉一角,这种由线条的折转带来的灵感和信念就绵延不绝。波德莱尔说过:“在色彩中有和声、旋律和对位。”正是在这样的画面中,我经历着庄周的化蝶之梦,并静默于一种幻视——“它们像音符一样组合着……无法达到的感觉”(德拉克罗瓦)。
我是推崇天赋的,画家如能令观者如观看一部情节凄美曲折的电影似的忘情,自己首先必须具备高于作品的观照,徐冬青的画天生就具有这样莫名的感染力,她挽住她想挽住的一切,我在画中发现了一条温暖的通路,因此我就很少会有闲暇去批评她的技法、布局方面等细节问题。
徐冬青不喜单枝独傲,从不肯违了冲和之意去大喜大悲,更不肯轻易把自己开成结局——她不强调画面张力,却让线条自我倾诉,我能看到那样大片苍白的蓝色里,细细勾勒的每簇花朵沉默而又迷人的脸庞,如此的摄人魂魄却又神圣而庄严,仿佛圣母一般凝视着地面,紫色眸子中说不尽的温柔和安详,樱唇微启,似乎遥望季节上空解不开的困惑……我瞑目能恍见徐冬青作画时的轻柔举止,又镇定犹如闪耀的白银,仿佛她正穿越的不是岁月的光影,而是花影外的幻音。我时常可以看到徐冬青在以她独有的水墨语言努力发问,以她一个人的孤独:人当如何站立在时光之中?
中国艺术有三种基础样式:乐舞、水墨和诗骚,它们分别对应着身体的、视觉的、言语的美学。水墨、乐舞、诗骚之三种表现形式,它们作为汉语思想的艺术形而上学,与“儒、释、道”哲学一起,共同组成了中国人的精神超越和救赎图景。在我们已知的中国画历程中,古典的意境呈相了一个极其稳定的范畴:它以天人感应为内核,以富贵与野逸为脉络,以错彩镂金与芙蓉出水为美知,文士的情怀整整演绎了千年以上。近代的意境则呈相了一个剧烈的突变,它一改仕者情怀而为劳者情怀,崇高与阳刚成为革命与建设的逻辑,以“高、大、全”的红色经典改写着前人的审美趣味。而现今的意境,呈相了一个西方强势信号的引力,传统观念已不是人们真正的体验,“我的生命”、“存在意识”成了时代的哲学命题,“存在”这个神秘的符号,亦随着认识的深入改变着自身的范畴:这就是生命的概念。可以说现今的艺术若不反思作为时间的存在,就完全尚失了作为艺术的生命。
在当下华美的包装和商业气息浓厚的国画内容兼主题下,徐冬青却幸运地窥视到时光的部分秘密,她明白时光让那些久久沉迷于过分喜悲的人永远走不到未来,正如信仰永恒的人,没有义务卑微地等待对方成熟。她的画少了许多青年画家难免的蔽目与执着,她的花即使凋落,也没有歌特音乐那种另人窒息的腐败,没有感情上拒绝不了自我压抑的冲动。当她的平中蕴奇、淡中藏美的画境隐去,依然留下一树橄榄色饱满的情绪。神的手艺,她得三分——有关时间的缝合,她得以从种种背叛的爱里逃离,在体验着世界离奇、异幻、新鲜也厌倦的同时安抚着无数焦躁的灵魂——谓之顺其自然的流逝,她的画还缺什么呢?只能求她在有无之际的漫漫索求中,在有限之行与无限之知的互补致合中,灵魂更加充沛丰润吧!
好的水墨作品不但要带领读者“走进去”一同感知画家描绘的意境,还要能引导读者在阅读之余“走出来”以审美之眼打量所处的现实世界,仔细阅读徐冬青的瓶花系列,我们不但可以体验到“花之魂”的沉醉,还能以“花之眼”来审视梦境外的现境。
从表相上看,徐冬青绘画的色调层次并不十分分明——尽管我知道艺术于她已然作为一种最为绚丽的灵魂形态绽放,而在这个天才的世界里,颜色已被她细心的过滤,所有绚烂刺激与奢华都终归于平淡。浅浅的,却足以漫过灵魂之瓶颈。
就色彩的处理技巧上,徐冬青采取的是舒缓的、类似“波尔卡”的手法,正如耐“看”的音乐是深得到艺术真谛的音乐,动“听”的绘画是具有长久生命力的绘画。《时光的颜色》系列和《物影》系列深得其中三昧,徐冬青从不肯将自己和观者任性地宰割,从而堆砌出一篇刺目画面。优游于徐冬青的画中,可以让你于天地间通过意象的韵律、节奏、秩序、理念,体验高程度的和谐、激越、组织、志趣。
中国画构成的元符号——线——才是水墨艺术的生命所在:它是平面,通过重迭透视而得到深度;它是梯度,通过几何递阶而得到层级;它是复调,通过交错而拥有空间。
关于伤痕,关于笑容,关于错失,关于偶遇,仿佛因为神谕,徐冬青才得以不因才华横溢而失语,才得以透露启示录般的神秘虚空之相,才得以将如此荒芜而青春的故事叙述。徐冬青将线条作为音符、视水墨为乐章,此曲一旦响起,就会令生命颤抖不已,她忍心平静地看着追随者陨没于时间一样灿烂的旋律,依然安淡优雅。
中国写意水墨的精神指向,大抵可以说男性画家以追求“醉境”为尚、而女性画家以营造“梦境”为旨。意境本身还应具有一种神秘性,即境界当表现为对“灵性存在”的哲学反思。这种美学作为一种“在哲学之前、在神学之后”的原发存在生态,在西方美学中美妙地不被僵硬的“主控——屈从”(Dominance-submission)关系所固置,也就是说,在将死亡旷缺的领域,阴性激情并不受到掌管与压制,发展出自己的美学。可惜在中国,它被早熟的汉语“道统”思维紧紧地捆绑起来,成为形而上学的附属品,有些人甚至以为脱下伤感主义的衣裳、崇尚个体实验(当今水墨艺术有一支重要流派就叫“实验水墨),就能接近美的真相。在这里我不得不说:中国画的诗性品质何以在两千年来一直被视为重要甚至唯一的美学元素,以至于丧失了乐舞精神的水墨似乎很难具备感性品质和神性品质。
女性美学的优势,或女性水墨的出路,无疑是发扬自身的感性品质,而从乐舞中获取创作源泉,这样才能打破汉语诗性形而上学对中国美学的垄断,也才能使女性艺术的创作具备应有的话语权。
“当乐舞已成往事,尚余梦乎?”这是我在首次接触到徐冬青作品后的第一感,这种感觉在其后的深入阅读中成为感悟,这种感悟也反过来深刻影响了我对现今女性画家的艺术评价。
徐冬青怀抱她独标真愫的理想期待,一直在努力把纯粹而缄默的体验带入到其意义的纯粹表达之中,对于当代中国女性画家群体,宛如一柄青剑,连接时光,横陈天地。我一言以结赠:徐冬青的工笔写意画作,对于她个人是纯粹“梦境”的营造,对于当代中国女性画家群体,则是预示着能够赢得与男性画家同等话语的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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